眷村的黃昏-歸鄉有感
眷村子弟移地他遷落地生根後,一如微雨滋潤大地;眷村文化永續、子孫繁榮、世代綿延。
眷村的黃昏-歸鄉有感
◎蔡振志
離開眷村時,庭前屋後仍然臘肉飄香,巷頭巷尾南腔北調熱熱鬧鬧;可嘆再度歸鄉時,眷村這番景像竟讓人有如隔世之感。
老鄉們走了,眷村門外「反共抗俄」、「解救大陸同胞」的標語斑剝、模糊了。空盪盪的巷弄,鄉音沈寂了,老兵們有的回大陸原鄉,嚎啕地跪倒爹娘墳前;無情的歲月呀,已讓多數的老兵們杳然仙歸。以建國為使命的村名猶在夕陽下閃著,但在政府拆除令下,不知還能站立多久?
穿過無人的巷道,寂靜得讓風聲、鳥語都清晰可聞。絕大多數的眷戶在領取政府的補償金後,多已遷移散居。堅持到底的眷戶,伸手數得出來,他們有無奈的理由,而更多的是那份深深的「眷戀」。
巷底最後一門眷戶,是知名法官的老家,年逾八旬的姥姥以濃重的四川鄉音,訴說這巷弄的點點滴滴。她說,在這老窩裡,她艱辛地拉拔子女成人;在這老窩,她送走了共渡顛沛流離歲月的老伴。她要在老窩中繼續嗅著老伴的味道,直到最後一盞路燈被關閉。
大風揚起,亂了白髮,秋涼的海風在巷道中暢行無阻。眷戶斑剝的牆、交織的電線,益發蒼涼的氣氛;而戶戶相對的鐵門、庭前,則留著空盪盪的坐椅。腦際中,一幕幕孩童喧鬧的殘影,迴盪著南腔北調的鄉音;抬頭仰望二樓陽臺,猶聞近鄰老鄉們的細語家常。驀然回首,巷道中空留飛鴻印泥,不勝唏噓。
門牌原是郵務員用來喊叫主人拿印章領掛號信的編號,現在則變成孩子們返鄉憑弔的紀念碑。不知情的遠方朋友依然遞來訊息,只是這鐵門呀,再無進出的主人來接受這些飛來的關懷。
門牌和電錶併立,電路線記錄著老主人的生活點滴和孩子們成長的微風往事。失去電路的電錶,有如失了魂魄的軀殼。一紙退輔會的公告,更像電影劇終的謝幕詞,告訴觀眾「光陰故事」的結局。現在電路停了,老主人的生命也寫下句點,而孩子們也多已另覓他處,再立薪傳的電錶。
沒了曬衣架的陽臺、缺了老主人進出的門,在時間的長河中,曾否留下老主人的殘影?孩子們對老屋的眷念一如對老主人的親情;找看看,還有那些老主人的遺澤留在窗臺?一張卡片、一件塵封的信紙,還有老主人的味道嗎?
看著塵封的卡片,映現的是輕步緩行的老主人,背著熟睡的小女孩,踽踽於黃昏巷道。快轉的生命影幕,再度顯現的卻是老主人臨終時,在便條紙上畫下令人視線模糊的幾何圖形。即使生命到了終點,老主人仍依戀著「家」。
另一個門牌號碼的孩子,也在尋找塵封的舊物,她輕輕說起另一個老兵的故事。一壺濁酒、一盤花生、半個鹹蛋,是她山東老父親豪邁的身影;而門裡門外常迴盪著老母親溫暖的雲南鄉音。歷史長河的命運,讓這逃婚的山東漢子,在隨軍南征北討後落腳於這個島上,最後與雲南娘子相遇相惜,然後子孫綿延。子女們再回原鄉時,山東良田已不復見,大宅門荒蕪,宅內大娘早已成仙,而親爹姐妹也各隨命離散南北。說不清的身世,講不明白離家的理由,是蒼天造化?還是歷史弄人?竟無人能說得清楚。
紅磚、灰牆、仙人掌,遙對著竹林圍繞的老農舍。竹林依然蒼翠,農舍也依然古樸神秘,而老農阿公呀,早已乘鶴歸去。語言的隔閡並未阻礙老農阿公每逢民俗節慶流水席的熱情,一碗懷念的梅子湯,竟讓眷村的孩子們留下永遠的滋味。眷村後一彎小橋流水,淙淙地逝去歲月;上游孩子拉屎、下游阿嬸浣衣的趣事,也成為甜蜜的回憶。
歸鄉的子弟們回首望著空巷,喟嘆前塵往事如場黃梁夢,夢裡有笑也有淚,卻總都是鄉愁。
小學同窗音貌無改,只是頂上華髮抗衡不了歲月,讓這久別重逢的熱情,竟顯得情怯、陌生。說往事、談眷村、話鄉親,年少時光有太多談不完的話題。問同學,搬家?搬那裡?有無奈又何奈,百般無奈,卻何奈!
何姥姥的雜貨店連結著眷村的每個家庭,他們的生活資糧都來自這裡。雜貨店沒有招牌,也不必方向指引,老鄉親生活中缺這、少那,都知道要到這裡找。何姥姥從年輕到白首,守著雜貨店,守著眷村。貨架上零亂地擺放著什物,磅秤仍然堪用,它每日伴著何姥姥等待著買貨的老鄉親。
何姥姥翻白了髮,記憶的線路走慢了,微笑呆望良久,才能偶然喚醒回憶的彩蝶。彩蝶隨著孩子們的嚶嚶小嘴一齊飛舞,怎麼的!這一張張嚶嚶小嘴,一夜之間變大了?怎麼的!這些小女孩也都蘭桂成行,吹灰了髮?
神奇的玻璃櫃仍立在牆邊,它總能滿足許多渴望的小嘴。想像櫃中的麵包、彩色的糖果,在孩童的小嘴中發出滋滋的滿足聲,孩子笑了,何姥姥也笑了。
大人世界無解的難題,有時也會殘忍地落在孩子身上,稚嫩的小嘴聲聲懇求,懇求姥姥讓她賒賬買酒,只為滿足賴在牌桌上老奶奶的酒癮。舊賬未還賒新債,總有一天遇到僵局,於是孩子哭了,何姥姥也哭了。
如果再退回60個寒暑,這探親的鏡頭會是什麼樣的色彩?
離開眷村時,灰色的雲飄來微雨,何姥姥佝僂地立在紗門前揮手。想說話,嘴一張,在腦海中卻搜尋不到適當的語言。
不忍說再見,真的「再見」,很難!
重複地說「再見」,為的是不想「再見」。
因為一旦「再見」,可能永遠「再見」。
走入黃昏的眷村,洽如融入大地的微雨;但願夕陽過後,明朝的陽光依然燦爛。眷村子弟移地他遷落地生根後,一如微雨滋潤著大地,讓眷村文化永續、子孫繁榮、世代綿延。
(作者現任大學講師)
清流月刊中華民國一百零一年二月號